返回顶楼观画记 —与何森对话 | 何多苓
何多苓:以下简称何
有一天,何森邀我去看他的新作。晚上十点半,正是正常人开始犯困、艺术家开始兴奋
的时刻,我爬上他那间位于顶楼的画室。
一进门,就看见满墙粉红、粉蓝的画布上,一个个尺寸不等的粉子( 四川话:漂亮的女孩
子) 或坐或站,每人手中一支香烟。新的一轮青春show(表演)开幕了。
看完画以后,我们坐下来喝茶,开始了如下的谈话。
何:这批画比起以前来,背景变单纯了,去掉了空间感;灰色调变成鲜艳的粉色,笔触强烈,
放得更松,总之好像比原来要更极端些。
何森:以前要暧昧一些,想表现的东西太多,对照片的依赖较大。现在我想强调绘画本身
的感觉。所以我觉得对我来说放松是比较重要的,更能表达自己内在的情绪,受的约束要少
一些。
何:看起来人物的情绪比原来更强烈一些.这方面你是怎样考虑的?以前面部虚掉了,而现在
直截了当地表现,表情很具体,有戏剧性因素。
何森:原来不画眼睛,是想给画面一种整体的气氛。但是我想,研究脸是最重要的,这是
无法回避的,你看画面,脸本来就是最抓人的地方。我觉得应该比以前更具体一点……
何:现在更富于表面性,在表情、姿态的选择上,有破坏、调侃的迹象。你的想法是什么?
何森:以前太受客观现实的影响,太迷恋技巧。现在我认为画家要起自己的作用,不再靠
写实的细节来传达情绪,而是靠具体的绘画语言,比如色彩、笔触来说话。
何:过去你总是有意隐去面部的细节,好像要给人以追求含蓄、柔和这类“美”的印象。现在
面纱揭去以后,某些“丑”的东西出来了,比如表情,瞬间感加强了。
何森:其实美不美不是很重要。实际上是她的表情在传达某种信息( 何多苓插话:我的
意思也不是说长相,我画的女性也不见得漂亮,只是赋予她一种东西……) 对,有一种古典主
义情绪。
何( 指着一幅画):那么这个双人构图,显然她们不是处于同一空间吧?
何森:毫无关联。把她们放在一起是想表现每个人相对封闭的精神状态,而且是一种逃
避状态。
何:这是个关键词。那你是不是认为逃避是当代人的一种特征?
何森:我没有专门考虑这类问题。可能表现出自己特有的一种逃避姿态。你无法把握现
实的时候就只有逃避。
何:那么你认为这种逃避是你自身的逃避呢,还是在艺术表现上的逃避?还是你所刻画的对
象的逃避?
何森:是我本身的逃避。
何:我认为艺术就是逃避之道。艺术不是生活中最积极的部分。
何森:有时你在艺术中可以采取一种进攻的姿态,但表现的内容实际上是一种逃避。
何:我们所做的事情是把眼前的现实变成另一个现实。这对我们来说或是对看画的人来说都
是逃避。“逃避”这个词不一定不好。
何森:对。“消极”也可以很美好。
( 朱其提出一个“青春残酷绘画”现象,并把何森归类于其中。朱其就此曾和我通过电话,
他把我在1980 年代的画归入“前残酷青春”时期,以此作为和“中期”、“后期”的对照。假如“青
春残酷绘画”这个命题成立的话,我们那一代人的艺术倾向是理想主义、英雄主义。以刘晓东
为代表的一代则对以上主义提出反讽。如今,意识形态已经不是那么积极地干预社会生活,
而“青春”已经转移到市井小巷、沙发床笫之间。新一代艺术家如何表现这种现实呢?)
何森:我曾经谈到,我们对成长感到恐惧,对成长本身也很逃避,老觉得自己没长大。但
实际上已经是成年人了。我们好像对即将面对的一切总是缺乏思想准备……当代青年感觉上
是越变越小了。
何:因为对越来越复杂的人际关系所产生的恐惧,潜意识中想退缩到儿童时代, 如芭比娃娃,
小孩子的头,成人的身体;比如假装弱智的流行歌曲。我觉得,这些画上的玩具和粉色背景,
就暗示了人物的内心状态。
何森:粉色还有一点享乐主义的暗示。当然也象征着新生……
(女孩子们大概并没有在何森的艺术中得到新生。不过,她们得到了面孔。她们现在故
作轻松之态,而且有适度的邪恶。画家还用伤痕般的笔触抽打她们,从而使青春继续残酷下
去。何森的青春 show 还将演下去,不过剧作者、演员和观众都明白,青春可以享受一切,包
括残酷在内。)
原载于《中国艺术》杂志2003 年第2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