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是一个处在显著位置的国家，其向全球化强国的转变在本年度北京承办夏季奥运会
这一举动上具体体现出来了。自20 世纪90 年代以来，它便艰难地从一个计划经济的社会转变
成为市场驱动的社会，而随后在政治、经济和文化上都发生了显著的变化，这个国家已经成
为一个新兴的、充满生机的艺术界的孵化器，这一艺术界是由那些在喧嚣的年代成长起来的
艺术家们组成的，他们被驱策着对于生活在当代中国究竟意味着什么做出视觉的表述。今年
40 岁的艺术家何森是首次在美国举办个展，他用此次展览中并排展示的大幅绘画作品所组成
的两个表面上截然不同的系列，充分揭示出自己对新中国的唯物主义以及中国古老精神生活
的丰富性的矛盾心态。这种并置的方式营造了一段有关时间的有趣对话，述及中国特有的过
去与现在的交叠。


“人们并不知道做什么。他们对我们的新社会觉得困惑不解”，艺术家这样说道。1968 年，
恰逢“文化大革命”开始的那一年，他出生在云南省，是在1976 年“文革”结束之后成长起来，
在整个20 世纪80 年代，这个国家已逐渐变得更加自由，而且对于艺术创作的自由和西方的交
流也相当宽容。1989 年，就在他从四川美术学院毕业的那一个月，因为某些原因，媒体、文化
和教育机构变得越发保守。


也在那一时期，很多艺术家离开了中国，那些留下来的人则经历了由于激烈的社会演变
所造成的不稳定状态。何森的早期作品—在重庆，他得到了一个教师的职位，在那里一直
工作到1991 年，之后他便成为一名职业艺术家—反映了这个时期的紧张状态。他从90 年代
早期以来的绘画作品，往往带有具象性，运用了大量表现主义的笔触和暗淡的色调，具有一
种超现实的味道。对以空荡荡的城市景观为背景的个人衣物或囚禁中的鸟之类象征对象加以
高度写实的刻画，其中蕴含了失落与绝望的意味。朋友们的画像被悬挂在黑暗而空旷的空间
里—实际上是被置于一个灰色的区域—通过完全抽象的小块阴影而得以强化，暗示了某
种心理的躁动。随着中国在十年的发展中更活跃地参与到全球经济共同体中，政府对实验艺
术的审查开始松动，何森的作品也开始更公开地着眼于社会和政治的主题。在描绘由外表时
髦的人物精心编排的舞台，媒体人物在红旗下的麦克风前讲话的画作中，何森表现了那种他
在当代社会中所感受到的剧场。


1998 年，艺术家在自己预示了本次展览中女性系列的作品中做了彻底的改变。他将调色
刀当作画笔，运用数码照片的效果进行实验，开始创作出眼睛因为光的闪动而模糊的人物如
同照片般写实的绘画作品。艺术家曾提及自己对德国艺术家格哈特·李希特（Gerhard Richter）
作品的赞赏，后者在摄影般写实的绘画以及纯抽象的绘画之间随意地转换，而何森也确实在
90 年代后期当他在德国卡塞尔艺术学院学习时，接触到李希特以及其他许多西方艺术家的作
品—国际艺术界定期在那里举办大型当代艺术文献展。


他继续运用自己如同照片般写实的风格，而在2001 年后，他则着眼于身穿贴身内衣的女
性人物。现在她们的眼睛睁开了，但是仍处在隔膜和倦怠的状态中，手拿诸如香烟、酒或是毛
绒玩具之类的小道具。“如今的女孩子比以前漂亮，她们看起来变得更美丽了，”艺术家在谈
到自己的作品时这样说道，“而且我们所生活的这个真实的社会也变得更加美丽了。但是我
们的内心和精神却远不如从前那样充实，当下的美好与进步其实完全是幻象；事实上，那只
是一个空壳，一个掩盖空虚的外表而已。”


在西方人的眼中看来，他的四幅描绘中国美女慵懒而又挑逗性地躺在床上或倚着豪华家具
的新作中，乍看起来人物形象似乎有淫秽色情之嫌。在《漂亮杜度和漂亮玩具》中，一个徘徊于
撅嘴小孩和挑逗的女人之间的模特凝视着观众，手里抱着一只毛绒玩具狗，露出从她肩头滑落
的粉色衣装下的内裤。在《空间与空气》中，样貌相像的一个女子茫然地凝视着空间，一支香烟
在她的手上燃烧着，身穿“维多利亚的秘密”式样的贴身内衣和丝袜，慵懒地舒展着。女人们好
像是一种“东方情调”的陈词滥调，为消费以及渴望西方奢华生活的消费者而展示出来。


他绘制这些作品的手法，使它们转入到观念和象征的领域。尽管女人们都是用喷枪柔和
地绘制成照片的效果，但它们几乎都是飘浮在一个模糊不清的灰色空间里。在《你想说什么》
当中，一个坐着的女人手拿一杯葡萄酒和一支香烟，颓废地仰视观众，她坐的那把带坐垫的
椅子十分浅淡，看起来似乎消失了，融解在周围的空气当中，而她头上蓬乱的黑发正化作抽
象的图案。在《一起来》当中，一个女人躺在床上，双臂环抱着一只玩具猪和一只狗，玩具耳
朵上的标签和她手中香烟发出的烟雾采用厚涂颜料的方法绘制出来，同人物没有任何一丝痕
迹的轮廓形成了对比。这些抽离的瞬间巧妙地将外表割裂开来，使它在香烟发出的烟雾中升
腾起来。


就这位典型的美女艳丽地展现出来的一切自由和解放而言—不论这位美女是否代表
了新一代都市女性，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满怀憧憬，因为中国的年轻人社会整体上面对着经济
上的机遇和随之而来的物质利益—艺术家从视觉上指出，这些都是虚假的，而且精神空虚。
男性艺术家在中国蓬勃发展的艺术市场上所体验到的成功，对于他们的女性同行们来说几乎
是不存在的。而何森画中抽烟的女人让人想起20 世纪30 年代上海著名的广告招贴，都是用
看起来很颓废的女性来兜售香烟，这也表明了社会对女性的态度—不论外表多么现代—
其实并没有多大变化。他将玩具结合到自己的画中，指向了一个无法确定该如何成长的社
会。何森利用安逸地靠在床上的玩具做出了扭曲的注解—胖猪成为繁荣和贪欲的象征，而
狗则让人想起欧洲人分割控制中国时张贴在上海一个公园门口的具有种族主义倾向的指示
牌—“华人与狗不得入内”。他的早期绘画作品中的许多元素在这里都呈现出来了—通
过抽取分离来表现心理的复杂性，运用符号和灰色空间以及舞台的概念—但是他把它们都
封装在一个高度观念化的包裹之中。


何森描绘女性的绘画作品仍然在继续进行，但是2005 年的时候，艺术家开始了一个新的
超大幅油画的系列，借鉴中国古代文人古典水墨画的元素，这里展出了其中的四幅。何森回
到徐渭—明代画家和诗人，在他的那个时代是具有革命性的—这些众所周知的源泉，将
风景画的主题从古代画卷中孤立出来，又在书本中将其再现出来，所采用的手法类似于美国
艺术家理查德·普林斯（Richard Prince）将广告中在文化上具有重要意义的手势抽离出来，并且
将它们重新改造的做法。何森虽然忠实地复制了形式，但因为极度放大以及他所使用的现代
色调和油画媒介而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梅花图》采用了典型的中国式不对称构图，从近处
描绘了一枝梅花，将画面分成两部分—一个部分用轻薄的紫色色调模仿了墨迹的流动，另
一部分则用如霜一般的粉色厚厚地堆砌出来。唐突的变化使得新与旧并置在一起，将原作和
这幅现代复制品之间流逝的时间大大压缩了，折射出在早期文明遗存之上中国城市飞速发展
的现象。


虽然没有人会把这些作品误认为是原作，但是他所做的引用立刻就能够辨认出来。对于
西方人而言，它们一般被解读成传统的中国影像，就像何森所画的女性人物一样，是东方之
梦的另一种陈词滥调，艺术家通过优美的绘画手法而进一步使之偶像化。但对中国人而言，
它们却承载着特殊的意义，例如从诸升的作品中复制的竹子，成为高贵和忠诚的象征。在《桃
树上的美猴王》中，他参考了古代经典小说里的一位传说中的英雄，象征了反叛的精神。艺术
家所画的是在令人不安的黑色边框中猴子跳起的姿势，零乱的颜色脱离了黑色边框的限制。
这同他描绘现代闲逸女性形象的风格和基调是完全对立的。对于中国新社会的一切富足和假
想的开放而言，这个社会的主流思想仍然趋向于保守，而何森则期待着用中国过去丰富遗产
的生命力来勾画他的蓝图。


2008 年
原载于纽约Jack Tilton 画廊出版的《He Sen》